初夏的南京,梧桐叶在枝头舒展得正盛,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,在柏油路上织就一张晃动的金网。姜璐怡抱着教案从教学楼走出来时,裙摆被风掀起一角,脖颈带着殷正浩表白时送给她的那条项链,链坠是紫色的雏菊宝石项链,边缘被打磨得温润晶亮。
不远处的银杏树下,殷正浩正低头看着手机,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。听见脚步声,他立刻抬起头,屏幕的光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亮斑。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,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,像水墨画里晕开的线条。
“等很久了?”姜璐怡走到他面前,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,闻着就让人安心。
殷正浩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教案,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,像有电流窜过。“刚处理完里昂的邮件。”他翻开教案,看到扉页上她用红笔写的批注,字迹清隽,“今天修复室还去吗?”他伸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梧桐花絮,沾着他指尖的温度。
姜璐怡点点头,目光落在他眼下的淡青:“那本明代的《江宁府志》刚补到‘秦淮风月’那卷,想今天把虫蛀的几页补完。”她抬手碰了碰他的眼睑,“你昨晚又没睡好?”
殷正浩避开她的目光,握住她的手腕往图书馆走:“有点事处理。走吧,我陪你去修复室。”他的掌心温热,带着些微的汗湿,握得很紧,像是怕她追问。
古籍修复室藏在图书馆最深处,推开厚重的木门,一股混合着檀香、糨糊和陈年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。阳光透过雕花木窗,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,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在光柱里缓缓旋转。
殷正浩走到她惯用的工作台前,动作娴熟地帮她铺开防尘布。他摆放工具的顺序一丝不苟——修复刀、镊子、鬃刷、喷壶,每一样都按照她的使用习惯排列。三个月来,他几乎每天都陪她在这里度过午后时光,已经记住了她所有的工作细节,甚至比她本人还要了解她的习惯。
姜璐怡戴上白手套,从樟木盒里取出那本《江宁府志》。封面已经泛黄发脆,边角磨损得厉害,书脊处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露出里面脆弱的纸芯。她用软毛刷轻轻拂去封面的灰尘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。
“还是用楮树皮浆糊?”殷正浩坐在旁边的木凳上,看着她从陶罐里舀出乳白色的糨糊,放在青瓷碟里搅拌。他记得她上次说,明代的古籍要用古法调制的糨糊,加了明矾,既能防蛀,又不会损伤纸张。
姜璐怡“嗯”了一声,用竹制的小刮刀挑起一点糨糊,小心翼翼地抹在裂开的书脊上。“这部分虫蛀得厉害,得先用桑皮纸打底。”她侧过头,看见殷正浩正盯着她的手,目光专注,“怎么了?”
“你的手真稳。”殷正浩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,“每次看你补书,都觉得像在看一场精密的手术。”他想起第一次跟她走进这间修复室内,那时她也是这样低着头,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,指尖捏着镊子,将一张比蝉翼还薄的宣纸贴在残破的经文上。那时他就想,这个女孩的手上,一定藏着某种魔力。
殷正浩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她斜后方,这是他们之间形成的默契距离——既不会干扰她的工作,又能在她需要时及时递上工具。阳光透过他浓密的发丝,在修复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姜璐怡偶尔抬头,就能看见他专注的侧脸——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,鼻梁的线条如他修复的那些古籍般精致完美。
姜璐怡的嘴角微微上扬,沾着糨糊的刮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:“每本古籍都有自己的脾气。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,急不得。”她顿了顿,看向他放在桌上的手——那是双属于建筑师的手,指节分明,掌心有薄茧,却能精准地画出最复杂的结构图,“就像那些修理古董钟表,得先听懂齿轮的声音。”
殷正浩笑了,伸手去够旁边的镊子:“你上次说的‘溜口’技法,是不是现在用?”他记得她提过,补书时要在纸边削出极薄的斜口,才能让补纸与原纸完美贴合,看不出修补的痕迹。
姜璐怡点点头,刚要说话,他的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起来。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法语名字,后面跟着“里昂”的后缀。殷正浩看了一眼,眉头瞬间蹙起,像被风吹皱的湖面。他没有接,直接按灭了屏幕。
“不接没关系吗?“她假装专注于手中的工作,声音尽量平静,却控制不住尾音的颤抖。
“没事。“殷正浩将手机调成静音,随手放在远处的书架上,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“
但姜璐怡注意到他的指节因握紧手机而发白,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见。近一个月来,这样的场景越来越频繁——来自法国的电话,殷正浩的回避,以及之后他需要独自平复的烦躁情绪。她从不追问,但忧虑如同修复室角落的阴影,在心头悄然滋长。
姜璐怡只是将削好的桑皮纸递给他看:“你看,要这样斜着削,角度不能超过三十度,不然会伤了原纸。”她的指尖落在他手背上,引导着他调整刮刀的角度,“就像对待人的心,得顺着纹路来,不能硬来。”
殷正浩的呼吸顿了顿,目光落在她交叠的手上。阳光透过木窗,在她的手腕上投下细碎的光影,那串银链在光线下闪着柔和的光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那颗被法国那边的琐事搅得一团乱的心,好像也被这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些。
夕阳西沉时,修复室里的光斑变成了暖橙色。姜璐怡终于合上那本《江宁府志》,封面被重新加固,裂开的书脊被细心地粘好,虽然依旧带着岁月的痕迹,却不再摇摇欲坠。她摘下手套,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有些发白。
“搞定了。”她伸了个懒腰,后腰传来轻微的酸胀——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太久。
殷正浩立刻站起身,走到她身后替她按揉肩膀。他的指法算不上专业,力道却刚刚好,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,暖得她几乎要眯起眼睛。“累坏了吧?”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带着温热的气息,“休息一会儿。”
姜璐怡刚要回答,他却突然停下动作,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声音低沉得像落入深潭的石子:“我……我可能需要回法国一趟。”
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,修复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。姜璐怡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,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:“出什么事了?”
殷正浩绕到她面前,蹲下身与她平视。夕阳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,投下浓密的阴影:“里昂那边……有几家工作室出了点问题,资金链断了……。”他的喉结滚动着,没有接着说下去,等了良久,才开口“我母亲……想逼我回去。”
姜璐怡愣住了。她知道他的母亲不同意他在中国这边发展,但是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的儿子回去。
“莱奥昨天到南京了。”殷正浩继续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膝盖,“他带来了母亲的最后通牒——要么在法国继续经营好工作室,要么放弃所有资金支持。他建议我转手柏林和米兰的分工作室,保留里昂的总部,这样至少能让巴黎的新工作室继续运营,为以后开拓中国市场留条后路。”
他抬起头,眼底布满红血丝:“其实我知道,她就是想让我妥协,让我放弃这里发展的念头,还有放弃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她脸上,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姜璐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,闷闷的疼,她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指自己。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,指腹擦过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,有些扎手:“是不是很棘手啊?”
殷正浩勉强笑了笑,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:“问题不大,我能处理好。”他的眼神却在闪躲,“只是……我不想让你担心。”
姜璐怡沉默了很久,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。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,像一串被打翻的星辰。“其实你不必一定非要留在中国的。”她轻声说,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,“我们可以像以前说的那样,你在巴黎设计你的建筑,我在南京做我的工作,想念的时候就买张机票,十几个小时就到了。这样你也能缓和你与你母亲的关系,你也就不用这么为难。”
殷正浩却突然将她拉入怀中,手臂收得很紧,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。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,声音闷闷的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不行。”他的呼吸带着她栀子花的清香,“我只有彻底离开她的掌控,我才能真正属于自己,才能……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。”他松开她一点,看着她的眼睛,瞳孔里映着窗外的灯火,“谢谢你的理解,可我要的不是隔着山海的想念,跨越千里去找你。我想每天早上醒来,睁开眼都能看见你;我想要我们一起逛超市、买食材、做饭、洗碗;我想要就像现在这样,想拥抱你时你就在我怀里。我想要的就是这样有烟火气息的生活,生活中必须有你。”
他的话像颗石子,在她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。来中国这几个月,他似乎已经已经彻底地爱上这个伟大的国度,爱上脚下的这片土地,更深爱着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。姜璐怡刚要开口,手机突然响了,屏幕上跳动着“张俊柯”的名字。
“喂!”
“璐怡,晚上有空吗?”张俊柯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,带着温和的笑意,“莱奥和他太太钱诗雯想请你和殷先生吃饭,就在秦淮河边的露营餐厅。”
姜璐怡看了一眼殷正浩,他点点头。挂了电话,她才发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。“抱歉,”他有些局促地别过脸,“莱奥昨天来的时候提过,我……忘了告诉你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姜璐怡帮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,指尖擦过他的喉结,感觉到他猛地屏住了呼吸,“好久没见莱奥了,正好聚聚。”
秦淮河边的露营餐厅建在一片临河的草坪上,十几顶白色的帐篷像落在绿毯上的云朵。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,吹得帐篷的纱帘轻轻晃动,远处的画舫上飘来评弹的弦音,咿咿呀呀的,像从旧时光里走来。
莱奥穿着件花衬衫,正坐在帐篷下的椅上喝饮料,看见殷正浩和姜璐怡挽着过来立刻站起来,张开双臂给了殷正浩一个大大的拥抱:“我的天才建筑师,终于抱得美人归了?”他转向姜璐怡,眨了眨眼,“姜小姐,你可真是我们正浩的克星,以前他眼里只有图纸,现在眼里只有你。”
钱诗雯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,示意他顾及一下张俊柯的感受。然后笑着朝姜璐怡伸出手:“别听他胡说,我是诗雯。常听莱奥提起你。”她穿着条浅蓝色的旗袍,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花,气质温婉,像幅水墨画。
“你好,上次和俊柯一起去家里拜访钱教授时,他给我们讲过很多关于你们的事儿。”姜璐怡微笑着和钱诗雯握手。其实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,上次是在巴黎参加她和莱奥的婚礼,也就是在举行婚礼的城堡露台上认识的殷正浩先生。
张俊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手里摇着一把折扇,扇面上是他自己写的“清风徐来”。见他们过来,他收起扇子站起身:“璐怡,正浩,你们来了。”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转向莱奥,“莱奥,开始点菜了吧!都想喝点什么?。”
刚坐下没多久,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殷正楷抱着个篮球跑过来,额头上还带着汗珠,T恤的领口被汗水浸湿,贴在年轻的胸膛上。“姜老师!”他看见姜璐怡,眼睛一亮,像只快活的小鹿,几步就冲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,“我听表姐说你要来,特地央求她带我一起来的,顺便蹭个饭!”
姜璐怡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,拍着他的背笑:“都多大了还这么毛躁,快放开我,勒得喘不上气了。”
钱诗雯在一旁忙拽着小楷的胳膊说:“就是啊小楷,你都多大了,快松开。别人见到老师都是毕恭毕敬的,你怎么没点儿学生样呢?”她嗔怪地拍了一下殷正楷的后背,“还有,看看你这一身汗,去洗洗!”
殷正楷吐了吐舌头,刚要坐下,忽然瞥见坐在姜璐怡身边的殷正浩,愣了一下,随即有些拘谨地喊了声:“哥。”
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。莱奥手里的酒杯“咚”地撞在桌上,酒液溅出了一点。张俊柯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,目光落在殷正浩脸上。钱诗雯的笑容僵在脸上,下意识地拉了拉莱奥的衣角。
姜璐怡的心猛地一沉,像坠入了冰湖。她记得清清楚楚,去年在巴黎,张俊柯为了确认殷正浩的身份,曾问过他很多问题,其中就包括家庭情况。当时殷正浩说,他是独生子,母亲在里昂,父亲是韩国人,常年在首尔经商,两人早已分居。
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,是怎么回事?
殷正浩的脸色像结了层冰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。他没有看殷正楷,只是僵硬地“嗯”了一声,就低头去摆弄桌上的餐具,银质的刀叉被他捏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“你们是兄弟?”莱奥终于反应过来,指着两人哈哈大笑,“我早该想到!都姓殷,你叫殷正浩,他叫殷正楷……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是兄弟呢!缘分啊!”
莱奥下意识看了一眼诗雯,好像在问她,怎么没听你说过呢?钱诗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。
她默默坐到殷正浩身边,感觉到他全身紧绷如弓。张俊柯经过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殷正浩的肩膀,眼神中充满审视。姜璐怡知道这位老友一向敏锐,恐怕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。
“点菜吧。”张俊柯拿着菜单递到姜璐怡面前,“想吃点什么,璐怡?你来点几个想吃的菜吧!”
姜璐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,只是摇摇头:“你点吧,我都可以。”将菜单递给张俊柯,又侧过脸看到了一下殷正浩,伸出手握着殷正浩的冰凉的手指。
菜很快端了上来。冰镇的醉蟹膏体橙红,散发着米酒的清香;清蒸鲥鱼卧在翠绿的荷叶上,鱼鳞闪着银光;还有盘凉拌枸杞头,嫩得能掐出水来。莱奥开了瓶红酒,给每个人倒上,唯独殷正浩摇了摇头:“我喝果汁就好。”
“怎么不喝酒?”莱奥挑眉,忽然看向姜璐怡,“哦,懂了!”
殷正浩没说话,侍者正好端来一扎芒果汁,他倒了半杯,抿了一口。
“哥,你小时候不是对芒果过敏吗?”殷正楷突然开口,筷子停在半空,“有次吃芒果蛋糕,全身起了疹子,把大家吓个半死。”
殷正浩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他看了殷正楷一眼,眼神冰冷:“记错了。”
“怎么会记错?”殷正楷还想再说,被钱诗雯用眼神制止了。她笑着打圆场:“小孩子免疫力低,长大了体质变了也正常。我小时候还对牛奶过敏呢,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。”
张俊柯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目光在殷正浩脸上转了一圈,又落在姜璐怡紧绷的侧脸上,没说什么。
接下来的时间,气氛变得有些微妙。莱奥努力活跃着话题,讲起他和钱诗雯在巴黎的趣事,钱诗雯还讲当初两家原本是介绍她和俊柯相亲的,结果那天碰见了莱奥。莱奥接着说,“来的早不如来的巧,结果让我给截胡了。”钱诗雯红着脸捶他,帐篷里终于有了些笑声。
殷正楷似乎对哥哥的冷淡习以为常,依然热情地叫着“哥“,分享着自己在书法比赛中的获奖经历。跟姜璐怡聊起学校的事,说她当年推荐的那本《敦煌变文集》,他现在还放在枕边。
姜璐怡被他逗笑了,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。她转头看殷正浩,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河水,眼神放空,像在想什么心事。她悄悄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,他这才回过神,反手紧紧握住了她,掌心的汗湿沾在她的皮肤上。
就在这时,莱奥的手机响了。他看了一眼屏幕,脸色骤变,抬眼看了一下殷正浩,对众人说了句“失陪”,就快步走到河边去接电话。晚风掀起他的衬衫,露出后背紧绷的线条。
姜璐怡的心又提了起来。她看见莱奥对着电话说了几句,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一眼,眉头皱得很紧。挂了电话,他没有立刻回来,而是在河边站了很久,像尊沉默的雕像。
“怎么了?”钱诗雯有些担心地问。
莱奥走回来摇摇头,表情复杂地看了看殷正浩,然后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法语。姜璐怡虽然听不懂,但从“李宥彬”这个发音里,还是听出了那个名字。她的心猛地一沉——在巴黎的圣诞派对上,那个穿着红色礼服的韩国女孩,李宥彬,殷正浩的……前女友。
殷正浩的身体瞬间僵住,握着姜璐怡的手猛地收紧,疼得她差点出声。他沉默了很久,眉头紧锁,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。
姜璐怡轻轻摇了摇头,用口型对他说:“我没事,我相信你。”她知道,有些事躲不过去,还不如坦然面对。
殷正浩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猜忌,只有澄澈的信任,像秦淮河里的月光,干净得让他心疼。他深吸一口气,对莱奥点了点头。
没过多久,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孩穿过草坪走了过来。短发利落,红唇明艳,高跟鞋踩在草地上发出“嗒嗒”的声响,像在敲打着谁的心弦。正是李宥彬。她的目光扫过帐篷里的人,最后落在殷正浩身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。
“大家好,我是李宥彬。”她的中文说得很流利,只是语调里带着点韩语的软糯,“从韩国来的,中文不太好,有说得不对的地方,请多包涵。”她微微鞠躬,目光在姜璐怡脸上停留了一瞬,像是在打量什么。
莱奥赶紧站起来:“宥彬啊,快坐!”他想把她往自己身边拉,李宥彬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,径直走到姜璐怡身边。
“这位就是姜老师吧?”她弯下腰,眼神扫过姜璐怡,带着浓郁的香水味,与姜璐怡身上淡淡的檀香格格不入,“常听正浩提起你,说你是位很有才华的学者。”
姜璐怡起身礼貌地点点头:“李小姐客气了。”她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
“宥彬姐!“殷正楷惊喜地用韩语打招呼,“来这边坐!“
殷正楷起身体贴地为李宥彬拉椅子,两人熟络地交谈起来。姜璐怡偷瞄殷正浩,发现他面无表情,只是握着她的手又收紧了几分,指节发白。她突然意识到,殷正楷对李宥彬的熟悉程度远超寻常,他们之间显然很亲近。
整个晚餐,殷正浩几乎一言不发,只是机械地为姜璐怡夹菜倒水。对面的李宥彬则时不时用韩语与殷正楷交谈,发出悦耳的笑声,但目光始终锁定在殷正浩身上。姜璐怡注意到每当李宥彬看向殷正浩时,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——愤怒、不甘,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眷恋。
酒过三巡,李宥彬突然起身,走到殷正浩身边:“正浩,能借一步说话吗?“
殷正浩看了姜璐怡一眼,那眼神中包含着无声的歉意。他松开她的手,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河边的栏杆处。姜璐怡望着他们的背影——殷正浩挺拔如松,李宥彬娇小却气场强大,在旁人眼中或许十分登对。如果当初拒绝殷正浩的话,现在殷正浩也不会为公司的问题而愁眉不展,更不会和母亲的关系这么僵硬。这个念头让她胃部一阵绞痛,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已经捏得太紧,在指尖留下深深的压痕。但是哪有那么多如果,自己喜欢了就是喜欢了,爱了就是爱了,自己没有那么圣母心。
“他们在吵什么?“钱诗雯小声问莱奥。
莱奥看了一眼姜璐怡,犹豫了一下:“不是吵架...李宥彬在劝正浩重新考虑,不要着急在中国这边发展。“
姜璐怡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假装对盘中的食物感兴趣,但味同嚼蜡。她能听到河边传来的法语对话片段,虽然听不太懂内容,但李宥彬激动的语调和殷正浩冰冷的回应形成鲜明对比。夜风送来只言片语——“责任“、“家族“、“承诺“,每一个词都像刀子般扎在她心上。
突然,李宥彬的声音提高:“Tu m'as promis!“(你答应过我!)随后是一声压抑的抽泣。殷正浩回头看了姜璐怡一眼,眼神复杂,然后又转向李宥彬说了几句。最终,韩国女孩抹着眼泪快步离开,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,像是某种溃败的宣告。
殷正浩站在河边,面对着秦淮河水,久久没有动。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,他却浑然不觉。
姜璐怡站起身,想过去找他,张俊柯却先一步走了过去。他拍了拍殷正浩的肩膀,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殷正浩点了点头。两人一起走了回来,殷正浩的脸色依旧阴沉,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时间不早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张俊柯说,他喝了酒,不能开车,“璐怡,你开我的车。”
外面下起了微雨,车里一片寂静,只有雨刷器偶尔划过玻璃的轻响。窗外的灯火在黑暗中拉出长长的光轨,像谁的眼泪。快到张俊柯家时,他忽然开口:“正浩,有些事,躲是躲不过去的。与其让璐怡猜,不如早点说清楚。”
殷正浩没说话,只是握紧了姜璐怡的手。
把张俊柯送回家后,两人沿着公园的小路慢慢走。初夏的夜晚带着草木的清香,还有刚被细雨清洗过的草丛里散出幽幽的灯光,像撒落的星河。路边的合欢树开得正盛,粉色的花丝像羽毛一样飘落在地上,踩上去软软的。
“我有话……”
“我想说……”
两人同时开口,又同时停下,相视一笑。月光落在姜璐怡的脸上,她的眼睛亮得像含着水。
“你先说。”她挽住他的胳膊,脸颊贴在他的袖子上,能闻到淡淡的洗雪松气息。
殷正浩拉住姜璐怡停下,拿出纸巾擦去长椅上的雨水,长椅上还留着白天的余温。坐下后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气都吐出来:“我想从我的身世说起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这安静的夜,“姜老师听完之后,如果觉得……觉得我骗了你,想离开,我绝不纠缠。”
姜璐怡的心猛地一跳,却还是点了点头:“你说吧,我听着。”
“我……其实是个私生子。”殷正浩看着远处的路灯,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光斑,“我父亲是韩国殷氏集团的董事长,有很多情人,我母亲只是其中的一个。他的正妻生了个儿子,也就是我的哥哥,十几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怪病,变得痴傻。从那以后,家族里的孩子们就开始争夺继承权。”
他的声音有些发颤,姜璐怡第一次见他这样脆弱,像个迷路的孩子。“我母亲把我当成棋子,从小就逼我学金融、学管理,甚至让我跟李宥彬联姻,就为了在继承权的博弈里多一分胜算。”他苦笑了一下,“我就像个提线木偶,穿着她喜欢的衣服,说她喜欢的话,做她喜欢的事。如果不是父亲允许,连学建筑设计,都是不可能的,更别提我的的那些工作室。”
姜璐怡的心疼得厉害,她伸出手,轻轻拍拍着殷正浩的后背。她没有想到那样温文尔雅的人,他的世界竟然也是如此悲凉。他看着她的眼睛,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,“我有时候在想,我失去了二十二岁之前的记忆,会不会是因为……”他顿了顿,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,“是因为心理创伤太大,潜意识里选择了遗忘。是不是那时候的我活得太痛苦,所以才想把自己彻底丢掉。”
滚烫的泪水突然滴在姜璐怡的手背上,像烙铁一样烫。她再也忍不住,伸手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。他的个子很高,这个动作让他很不舒服,却还是乖乖地靠着,肩膀微微颤抖。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姜璐怡轻轻拍着他的背,声音哽咽,“真的不是你的错,你已经做的很好了。你不要再因为你的身份而妄自菲薄,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选择出身,但我们可以选择人生,过什么样的生活还是我们自己说了算。别忘了你最喜欢的纳丁·斯特尔的那首诗:《我会采更多的雏菊》”
姜璐怡起身捧起他的脸,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,指尖沾着他的温热:“我欣赏的殷先生是一个勇敢的,从容的,坦诚的,真实的,温暖的人,与他身世,身份,地位,学历,财富都无关,只仅仅是殷正浩先生本人!”
殷正浩的眼睛亮了起来,像被点燃的星火。他突然把她紧紧揽进怀里,下巴抵在她的发顶,一遍遍地说:“谢谢你,璐怡,谢谢你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“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。”
等他平复下来,姜璐怡才松开他,拿出手机说:“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。”姜璐怡的声音很轻,“是关于恩泽的,我怕你误会,所以我没有跟你说。”姜璐怡打开手机,翻到郑恩泽的照片给殷正浩看。是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拍的,男孩穿着白衬衫,笑得比阳光还灿烂,露出两颗小虎牙。
殷正浩的瞳孔骤然收缩,手指颤抖地抚过屏幕。照片上的男孩,眉眼、鼻梁、甚至笑起来的弧度,都和记忆中模糊的自己惊人地相似。
“这就是恩泽,我曾经的恋人郑恩泽。”姜璐怡的话语刚落。殷正浩大脑像过电影一样,想起第一次见姜璐怡时她怔怔地看着自己,一个握手礼竟然晕倒了…再次见到她时她也是紧盯着自己…后来和她一起时她总是不时的看着自己…有时还会慌乱躲闪眼神…她故意冷漠自己,…塞纳河畔看着自己而流泪……这些种种原来是因为自己和她已故的恋人长得像的缘故。而照片中的恩泽又莫名熟悉感,不仅仅是像自己那种熟悉感,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姜璐怡看着呆滞殷正浩,心里也开始有些慌乱。“我承认,起初是因为你和恩泽相似的缘故,我才会忍不住去……观察你,想确认你……是不是恩泽,想从你身上……寻找恩泽的影子,甚至……假想你就是恩泽……在身边……”着急的姜璐怡甚至带着点哭腔。
“好了,璐怡,不要说了。”殷正浩的语气非常温和,甚至比以往更加温和。他伸出大拇指,指腹轻轻按住姜璐怡嘴唇。
殷正浩笑了笑,双手扶着姜璐怡的肩膀,“其实我早就猜到了,我和恩泽一定有什么相似的地方,不然不会引起你的注意,不然你姐姐见到我不会那么惊讶,宋教授看到我不会那么震惊……”
姜璐怡呆呆地看着殷正浩,殷正浩笑着再次将姜璐怡揽进怀里,“所以你刚开始的时候故意躲着我,是因为你分不清究竟对我这张与恩泽相似的脸庞动心,还是因为我殷正浩本人而动心,对吗?”殷正浩嘴角露出两条浅浅的弧线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,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释然的暖意。
姜璐怡在殷正浩的怀里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脸颊发烫。刚想起身又被殷正浩按进怀里。
“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。”殷正浩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,“你刚才说的话,已经告诉了我答案。”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,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,“你不觉得这是我们彼此的救赎吗?我长得像恩泽,让你有勇气重新面对过去;你又像我梦里那个模糊的女孩,让我有勇气找回丢失的自己。我们是天注定要找到彼此的。”
萤火虫从草丛里飞出来,在他们周围打着转,像提着灯笼的小精灵。姜璐怡靠在他怀里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过去,那些纠缠的误会,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温柔的铺垫。原来所有的兜兜转转,所有的阴差阳错,都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个初夏的夜晚,紧紧地拥抱彼此。
她抬起头,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:“嗯,天注定。”
晚风带着合欢花的甜香,吹过公园的每一个角落。远处的秦淮河静静地流淌着,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的灯火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。这对相拥的身影,被月光拉得很长,很长,仿佛要一直延伸到时光的尽头。